在外人看來,到交通局后,熊國劍一改往日“刺頭”形象,開始“安心工作”。由于久不見熊國劍的文章,有惦念他的上級宣傳部門領導還私下打聽:熊國劍怎么這么久還不出來“搗亂”?
剛調入交通局之初,江永官場議論紛紛,認為熊國劍與局長搞不到一塊去,沒準哪天又要出事。令人意外的是,共事一段時間之后,該局長卻在多個場合大講熊國劍的好話。
有人認定:熊國劍被“招安”了。
事實上,近十年來,熊國劍不僅不再寫批評報道,也“不問政治”,不看“江永新聞”,甚至連有的縣委領導也不認識。有一次去開一個現場會,見一個人在那指手畫腳,熊國劍問這人是誰,對方瞪大了眼——原來那是縣委組織部部長,到江永已經三年了。
交通局原局長2002離任,現江永縣人大副主任歐陽小泉接任局長。他與熊國劍共事十年,被認為是能“搞得定”熊國劍的為數不多的人物之一。談及個中心得,歐陽小泉認為:熊國劍“需要耐心的思想工作”,人總是會變化的。他說,在交通局任職期間,熊國劍一直忙于工作,“就沒那么多時間去考慮那個(寫批評報道)”。
但事實上,熊國劍不再寫批評報道的真正原因,只有他本人清楚。
1998年,江永縣驚曝一樁丑聞:縣里招商引資引來的大臺商,竟然是一個毒販子。其在江永制冰毒期間,曾設法讓縣里為其配了一輛警車用以運輸毒品,還將政法委書記的女兒發(fā)展為情婦。當時,已任交通局副局長的熊國劍按捺不住,調查核實之后,接連寫了數篇報道,發(fā)在全國各大媒體上。南方周末亦做了報道。
此事非同小可。在熊國劍的首篇報道見報后,江永和其所屬的永州市如臨大敵,一位市領導專程赴江永開干部大會,花了一個半小時批熊國劍的報道,稱“散文不像散文,雜文不像雜文,新聞不像新聞”。
開會當天,有朋友在街上碰到熊國劍,當即大驚:你還不快跑?熊國劍疑惑不已:該跑的不是我??!
沒過多久,當地黨報很快登出一篇《毒梟夢斷“南洞庭”》的正面報道,表揚江永縣委、縣政府在冰毒案中部署周密、破案迅速。
此事結局是,被熊國劍認為負有責任的大小官員紛紛升遷,接受他采訪的村支書卻遭免職。日前,南方周末記者找到了這位叫申新賢的村支書,他確認當年“吃了熊國劍的虧”。除了本人被免去村支書之外,他的一個小孩本有望到供銷社工作,也因此事受牽連而泡湯。不過,申并不怪熊國劍,因為他也“吃虧”了。
冰毒案成為熊國劍至今未解開的心結。
實際上,到交通局工作之初的幾年,熊國劍仍寫批評報道。但壓力越來越大。江永因屢屢出負面新聞,被一位市領導痛批“廟小妖風大,池淺王八多”。
批評監(jiān)督的“生存土壤”漸被鏟除。在“違規(guī)進人案”被處理之前,熊國劍所寫過批評報道,處理最重的是免掉一個非法砍樹的村支書。與之形成對比的是,另有三個接受他采訪的村支書被免。
2002年,江永一加油站倒塌砸死7人,熊國劍寫了報道發(fā)在外地報紙上,江永縣電視臺跟進,做的是“正面報道”,但臺長卻被一位領導臭罵一頓,理由是不論正面報道還是負面報道,都不能跟在熊國劍屁股后面做,“江永絕不允許再出第二個熊國劍”。
江永縣縣志辦曾出版過一本《江永名人錄》。出版前,縣領導審稿時發(fā)現有熊國劍,遂要求拿下。縣志辦主任拒絕,說熊國劍若不是名人,江永就沒名人了。結果縣領導拒絕給錢,縣志辦只得另外籌款,最終還是把書出了。
2003年,江永爆出另一樁丑聞:縣里耗資千萬元的“引水工程”,承包給了一個沒有資質的個體戶,因為工程質量低劣,導致屢屢停水,最后全部報廢。此事曾被《人民日報》報道,但相關責任人同樣安然無恙。
自此之后十幾年,熊國劍再未寫過一個字的批評報道。
被問及“為什么不寫文章了”時,熊國劍多以“老啦”作答。
其實他不算老,到今年也不過51歲。但已身體發(fā)福、皺紋滿面,頭發(fā)也掉了一大半,與十幾年前那個西裝革履、意氣風發(fā)的熊國劍相比,已經判若兩人。
“逼上梁山”
就在熊國劍“繳械”多年之后,江永“違規(guī)進人案”卻再次將其卷入是非漩渦。
2011年,熊國劍響應縣里“改非”政策,升為“主任科員”,同時免去副局長職務。2012年10月不再上班,徹底告別官場。
“違規(guī)進人”事件初期,熊國劍渾然不覺。按他的說法,近十年來,他早已適應了各類官場潛規(guī)則,公款吃喝他參與,公車私用他也干過。對于“違規(guī)進人”現象,他已見慣不怪。至于舉報,“想都沒有想過”。
一直過了差不多一個月,以前在鄉(xiāng)鎮(zhèn)工作的一個老同事約熊國劍吃飯,拐彎抹角地提醒他“不要搞這個得罪人的事情”。
熊國劍沒當回事。后來,陸續(xù)又有多人“旁敲側擊”,他漸漸覺得“不對勁”。
2013年9月初,另一位老同事突然致電能國劍?!八f你在哪,我有非常要緊的事要找你,你現在馬上過來,我問什么事有這么著急,不會是死人吧?他說也差不多要死人了?!?
見面之后,對方單刀直入,“說國劍你不能干這個事了,人家非要弄死你不可!”
熊國劍這才知道,舉報“違規(guī)進人”的事情真的栽在了他的頭上。
熊國劍氣得不行,找到一位前領導,問對方知不知道這事。“他說知道,沒跟我說,怕我生氣、惱火”。
問明原委之后,熊國劍很快由生氣轉為害怕。當年他寫批評報道,只得罪個別官員,最多不過得罪縣委書記。而這一次,得罪的是整個官場。
熊國劍后來分析,舉報被“栽”到他頭上,其實有必然性。由于“惡名”在外,領導首先會懷疑是他干的;老百姓因有“包青天”情結,則希望是他干的;舉報者本人為了自身安全,也希望別人以為是熊國劍干的。
思前想后,熊國劍認為,保護自己的惟一辦法,就是盡可能地將此事公開。
“我完全是逼上梁山。”熊國劍說。
事件發(fā)展的走向表明,此事雖非因熊國劍而起,但熊國劍卻事實上成為江永“違規(guī)進人案”的關鍵人物。
“你死我活”
2013年11月15日,《中國青年報》以近一個版的篇幅報道了江永“違規(guī)用人”案。熊國劍是其中惟一公開姓名的受訪者。報道還配發(fā)了一條關于熊國劍的人物稿,標題是:我不是舉報人,但還是想說真話。
報道發(fā)表之后,形勢大變。江永縣紀委當即成立調查組調查,兩天之后即宣布媒體報道屬實,7名被違規(guī)招進事業(yè)單位的領導干部子女被清退。
對此結果,熊國劍稱,“完全沒有想到”。
但熊國劍的處境卻沒有任何改善?!吨袊嗄陥蟆穲蟮乐?,熊國劍不僅沒能“自證清白”,相反等于“做實”了其舉報者身份。見報當天,一位縣領導即找熊國劍談話,對其委婉發(fā)出警告,提醒其當心被幾個被報道的小孩子“找麻煩”。此外,該領導還在一個飯桌上公開對熊國劍表示擔心:得罪這么多人,熊國劍以后怎么在江永待?
熊國劍稱,斗爭形勢已是“你死我活”。
繼《中國青年報》之后,央視、新華社等媒體也先后跟進報道,熊國劍則成為重要“線人”。
在媒體不斷追問和中央領導批示之下,江永“違規(guī)進人案”繼續(xù)發(fā)酵。2014年2月,原江永縣委書記伍軍(被處分時任永州市零陵區(qū)區(qū)委書記)、原縣長陳景茂(被處分時任江永縣縣委書記)、縣編辦主任、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局長、縣組織部副部長、縣教育局副局長等6名官員被免職,另有9人受黨紀處分。
然而,在江永官場,不少人對被處官員充滿同情。江永縣人大一位副主任對南方周末記者直言處理得“太重了”,因為這種情況“不光是江永的事,外面也有,有的甚至比江永還嚴重”。另一位正科級干部則說,江永相鄰的一個縣,科級干部就可以有一個照顧名額。他認為,江永錯就錯在不該弄假檔案,如果縣里早形成一個文件來規(guī)范,或許就不會出事。
這名科級干部對被免職的縣委書記陳景茂尤其同情:“(違規(guī)進人現象)不是他的發(fā)明,他也沒得什么好處?!彼麖娬{,自己當上單位的一把手,陳沒要他一分錢,“當一把手沒幾十萬能行?一分錢沒要,別人想都不敢想”。
事件中被免職的縣人大副主任則被認為是吃了虧:與其同齡的一位政協副主席,因為結婚早,孩子早年就通過“招工”轉干了;而他因結婚晚孩子年齡小,沒能趕上“招工”,這次還倒了大霉。
在此氛圍下,熊國劍越發(fā)感覺到壓力巨大。被免職的6名縣級領導中,有兩個是他在鄉(xiāng)鎮(zhèn)工作時的老上級。熊國劍聽說此案被查處后,這兩位老領導曾打算找他“溝通”,但被另一名涉事領導阻止。“找他干什么呢?他又沒有做錯。”
對于“違規(guī)進人”現象,熊國劍以前只是有耳聞,深入研究后發(fā)現,此類操作已相當成熟。比如,涉案人員的假檔案都是從相鄰縣級單位開出的,可以防止兩單位過近而“穿幫”,很可能涉及兩縣間領導子女的“互動”。此外,有的還在假檔案中憑空造了數年工齡,這樣“調”到新單位后可拿到更高的工資。
熊國劍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這說明這種人事腐敗現象已經非常嚴重。作為國家公職人員,他早有耳聞,卻一直保持沉默,其實也負有責任——所有干部都負有知情不報的責任。
一位當年曾編發(fā)過熊國劍多篇報道的媒體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熊國劍每做一篇報道,其實都是對自己價值觀的一次強化,并形成了強大的職業(yè)自尊。在現實環(huán)境中,他雖然有所退縮,但始終沒有倒下。“他給我一種力量,讓我看到在這個社會上,還有人在與不良現象公開抗爭。”